控脑者

察丹对我撒了谎，他在外面有人，还是男人。

那个骗子，我真想杀了他。

清晨走出家门，凉凉的薄雾还在空气中徘徊，它包裹着每一个匆匆而过的行人，如影随形，就像沿街散发小广告的贩子般猥琐。它们无孔不入，你每一口呼吸，都会把它们吸进肺里，带着工厂烟囱的废气，还有下水道沤烂的臭味……气味总是能潜移默化地作用于大脑，直接影响情绪，我恨这鬼天气。

在街上绕了半天，我终于发现了那个被垃圾桶挡住一半的巷口。我要找的人就住在这里面，她家门口据说还挂着几具蝙蝠干尸作为标志，以防访客迷路。

如果不是有求于人，我绝不会来这么恶心的地方。

 

“权力的本质是暴力，握有权力的人，其实是有能力伤害他人的人，为了避免受伤，人们才会服从。”狭小逼仄的屋子里，巫师安雅把玩着塔罗牌，眼睛里闪着捉摸不定的光芒，似乎是想从我这里获取更多信息，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像我这样找到一个强权的丈夫。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也许是出于女人某种本能的好奇心，她想尽可能摸清我的底细。

说实话，这让我感觉不舒服。我皱了皱眉眉头，没有说话。

“权力基于人的攻击/防御本能发挥作用，这是权力之源，你得认可这一条，安吉拉。”安雅接着说，她似乎想把话题往某个我不太喜欢的方向上引，“寻求命运的指引之前，我建议你先看清楚自己，别把自己送入险境。”

“我来你这里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寻求安慰。”我直白地说明来意，同时逗弄着她那只黑猫，就像柯里昂教父那样。这很不礼貌，但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因为我不想被人误解，那会浪费太多时间。

“哦，是的，”她很快会意，“你也是一个强力的人，你不喜欢被当成弱者。”

我点点头，轻轻挠着那只黑猫的肚子：“一个真正的绅士也绝不会把攻击本能胡乱施展，这一条，你懂的。”我想要告诉她，我不惧怕任何打击报复，尤其是一个体面人物的报复，所以，威胁恐吓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那只黑猫发出了惬意的叫声——我知晓动物的习性，让它舒服不过是举手之劳，揉挠几下，简单的按摩手法就能控制那小东西的脑子。

很快，它就是我的了。

巫师安雅担心地看看自己的猫，又看着我，然后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是把那只抓满塔罗牌的左手伸了过来：“那么，你就再来抽一张吧……”

 

走出巫师巷以后，我感觉雾气淡了许多。

因为心里有了明确的行动方案。我相信，没有哪个女人会甘愿被自己的另一半支配，她会选择抗争，用各种方式争取自由、甚至主导权。从新婚第一天，我把他的脸抓花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进入了角色。在我看来，所谓爱情就像组装电池，男人女人就是正负极，荷尔蒙就是电解液，两个人放到一起，加上荷尔蒙，爱情的电流自然就出现了。电流的强度取决于双方性格的纯净度及荷尔蒙电解液分泌的浓度，性格越单纯，荷尔蒙越浓烈，电压就越高，放电也就越猛烈，这就是恋爱。谈恋爱是借助电压（天然的异性吸引力）克服电阻（双方天然的攻击/防御本能导致的距离感），中间还夹杂着社会制度、文化传统等方面的扰动，再加上早期人类进化中的人为筛选，于是出现形形色色的两性关系。其中有些很滑稽，比如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叫虐恋情结，是女性自我保护本能的一种变形——我可不想做那种人，也不想要那种家庭结构（电池结构）。没有谁规定电池的负极就一定要屈从于正极的，据我所知，正极因为能量更集中，反倒经常成为最先被击穿的那一方。

有位智者说，婚姻是一场艰难的战争，我要说，这句话非常正确。即使是在今天，人类已经告别自然繁衍，生育实现了机械化，在家庭这种古老而顽强的社会结构中，两性依旧处于冷战放电状态，权力依旧很重要。当然，是新权力，它基于人性中攻击/防御本能之外的另一项本能——性本能，来发挥作用。即通过一定的技术手段，让被支配者发自肺腑地爱上支配者，进而陷入痴迷，不能自拔，对后者言听计从。

我不能输，我需要这种权力。

所以我要去买一种药，一种能让丈夫察丹迷恋我的神药。

按照巫师给的地址和方法，我在黑市买到了一瓶“坠入爱河”——其实就是一种强效荷尔蒙，专门用来催情的，拿到东西时我才意识自己到被耍了。现在这年代，连巫术都升级了，省去了传统的那套蛊惑人心的繁琐仪式，以及那种欺骗性很强的心理暗示，转为直接上药物，还是直达大脑标靶的那种。看看说明书，是最新配方的，无色无味。店主信誓旦旦地说可以持久起效，但我将信将疑，拿回来后在家里喷了很多遍。这些事都是背着察丹做的，但我相信他肯定闻到了。他的大脑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不过他的身体已经在改变了，我以女人的直觉敏锐地发现了这一条。

那药有效。改变已经开始，接下来，只要等就行了。

我欣喜不已。

 

巫师安雅说，这是命运指示的最佳解决方案，但是风险也很高。前半句是真话，至于后半句，你把它当成占卜学惯用的保险伎俩就行，不必在意。

人们寻求命运的指示，是为了对症下药。

我拿到的塔罗牌是射手座，牌面上优雅的皇后正在驯服一头威武的狮子，很贴合我当下的婚姻处境。对付撒谎的强有力的丈夫，手持鞭子、暴力驯服当然是一项方法，但怀柔攻心更有效。狮子再强大也是受本能支配的，皇后的最优选择是改变狮子的心智，让狮子把她当成女王，进而发自肺腑地膜拜，不弃不离，言听计从。

这看似困难，其实很简单，只要一瓶荷尔蒙就可以做到。人所有的心里活动、情绪反应和价值判断归根到底都是脑内分泌物的作用，是可以被外来类似药物改变的。所以只要你足够狠，足够冷静，肯把自己的另一半当成机器，改变他的心也就跟调控一台机器没有任何区别，不会产生心理障碍。

而我恰好具备这种冷静。

所以命运指引我使用了荷尔蒙，传说中的催情神药。药物作用下，察丹开始改变了，不可抑止地改变。他对我越来越温柔，越来越亲切，每天早晨起床前都会长久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深情地注视我，从他的眼睛里，我能感觉到自己变得越来越重要。

荷尔蒙，爱情的本质，果然是这样！药物让他发情，而我作为离他最近的异性，自然就被锁定，成为固定的发情对象，他又一次爱上了我。

他开始甜言蜜语，如当年追求我时那样：“安吉拉，最近这段时间我充满精力，感觉就像回到了18岁！”“你就是我的雅典娜，能遇见你真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我现在越来越爱你了，为什么之前我从未发现这一点呢？天啊，我浪费了那么多宝贵的时光！”“有你在，我感觉每一天都充满希望，就像新生！”就像重回热恋，他忘情迷恋我，对我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而我感觉自己被宠得像一位公主，每时每刻都被幸福包围，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和冷落，我就是他的一切，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可能是因为大脑的适应性调整，这中间有几次反复，他会突然变得冷淡起来，每当这时我都加大用药量，然后他就又会变得殷勤起来。到后来用药量已经超标许多了，但我不在乎，反正药多得是，还能喷好久，大不了用完了再去买。

我很享受这过程。我不会蠢到去思考“药物制造的爱情与天然的爱情是否等同”这类幼稚问题，因为我只相信我所看见的，所感受到的，以及我所能控制的。

 

他依旧会撒谎，会否认公司里那些重要同事们的存在，否认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但我能感觉到，他撒谎时越来越纠结，不再像最初那样从容自然。表面上，我配合着他，表达着信赖和感动，心里却在冷笑。我很高兴看到他这样矛盾，就像驾车时同时踩着油门和刹车，看两种相互矛盾的力量对冲湮灭时，机器那痛苦的内耗。

就这样内耗吧，就这样痛苦吧。放心，你很快就会解脱的，因为我会加大用药量，接下来你的大脑会被进一步控制。药物作用下，在你心里，我的魅力会很快超越那些同事们，你会重新变回直男，而我，将成为唯一的女神！

然后，我会给你停药，然后离开你，让你承受戒断反应的痛苦！

这是撒谎的代价。

 

可怜的察丹，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在狂献殷勤拼命讨好我的间隙，流露出越来越多的焦虑，一开始还背着我，后来藏不住了，当着我的面，一边表达对我的爱意，一边叹息自己的无能，说公司员工越来越不听话，兼职校长的那个学校也人心紊乱。

“难道是我做错了吗？”他越说越气，忍不住嘶吼起来，“我用各种方法统一思想，凝聚人心，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公司！我想方设法让学生提高学习成绩，虽然手段激进了点儿，但毕竟是为了孩子们的将来，难道这也是错？”他看着我，眼里流露出寻求安慰的神情来，那是恋人间才有的眼神。

“你没有做错，时间将证明一切。”我说。

“是的，时间将证明一切！”得到我的鼓励，他又起了勇气，变得意气风发。

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我知道他接下来肯定想要鼓吹他那套管理方式是多么多么的先进，在他的治理下员工们的工作效率是多么高，对他这个上司又是如何的感恩戴德……为免麻烦，我直接把话题给引开了：“介意跟我说说具体情况吗？”

准备好的台词被顶了回去，他明显一愣，然后不太乐意地说：“说哪个？”

“嗯……学校那个。”我只是想岔开话题，于是选了一个自己相对更感兴趣的。

“呃，情况是这样的……”他说，“临近期末考试，为了激发老师们的竞争意识，我授意他们多动动脑子让学生超常发挥。有一个班主任因为兼职教务处主任，门路广，思路灵活，便去药店买了利他林给全班的孩子们吃，每人都吃。结果那个班考试成绩特别好，远远高出同类班一大截，就连平时考倒数的那几个都跻身中上游，可谓大获全胜。”

“你说那种药，是怎么回事？”我来了兴趣。

“就是所谓的‘聪明药’。”他说。

“世上真有那种药？”我惊讶了，“该不会是商家骗人的吧？人的智力都是天生的。”

“它不是改变智力，只是暂时提升记忆力和专注度，间接提高应试能力。”他说。

“效果如何？”

“很明显，我学校的这次考试就是一个例证。”

“既然这样，国家为什么不推广给学生吃？”我马上想到一个问题。

“因为有副作用，有肝毒性，每天服用两片的话，等于吸两包烟，还有就是药效结束后会出现代偿性的记忆力、注意力下滑，过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所以只能短期服用——不过那时考试早就结束了，不构成影响。”他解释道。

“哦……我明白了。”我说，“你兼职校长的学校里，有老师让学生集体服用聪明药，考出了非常好的成绩。”

“应该说，是‘逆天的成绩’，完全颠覆常理。”他苦笑。

“这不是好事吗？”我问。

“问题是考后的奖惩我没法儿处理啊，”他哭笑不得，“集体服药那个班考得太好了，把原本成绩不相上下的兄弟班都甩了好几条街，我本想要继续按照旧规矩，依考试分数名次发奖，结果那帮被甩下的班的老师都不干了。”

“那些老师同意才怪呢……那明明是嗑药嗑出来的成绩。”我嘟囔道。

“他们闹得很厉害，罢工了，甚至威胁要告到法院去。”他说到这里，顿了下，“但我又不能把本次考试成绩作废，因为那些服药的孩子们也都是凭自己能力写的答案，他们没有作弊，也没有抄袭，成绩完全清清白白。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们既然压榨了自己的大脑，付出了‘早起’的代价，获得的成绩就应该被认可，这就和运动员通过过度锻炼付出损伤肌肉和关节的代价换来远超常人的体育成绩一样，是合法的，甚至应该被尊重。平心而论，谁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吃了苦却毫无收获、白白受一场罪呢？我如果把成绩废除，那帮孩子的家长们肯定要闹事的，搞不好也要吃官司。”

“是啊，这是个难题，双方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也说道。

“我该怎么办？”他一脸苦相地问我，“假如你是我，是这个校长，你会怎么处理？”

“我怎么会这个，我又不是校长。”我摇头。

借着亲昵的氛围，他马上开始乞求：“我求你了，安吉拉，帮帮我吧，你最明事理，处事最公道了，帮帮我，就这一次好不好？”

他孩子似的闹个不停，我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勉为其难。

“你看这样如何？”我想了想，“既然双方都有理，你可以双方各打五十大板：本次考试成绩继续有效，奖惩依旧，但是那个让学生集体服药的班主任必须惩罚，因为他的行为对其他同事不公平。也就是说，错在老师，而不在学生；服药提成绩没有错，但服药提成绩的学生太集中，集中在一个班里，破坏了同类班之间考试竞争的公平性，就不对了。”

他愣住了。

“如何？”我问。

他愣了许久，终于咧嘴一笑。

“安吉拉，我真该聘请你当我的校长助理！”他给我一个猛烈的拥抱，然后是狂热的亲吻，“太棒了，这个主意太棒了！”

“你高兴就好。”我知道自己做得有多好，这个主意成功地帮他避开了雷区，既绕开了法律制裁又找到了合适的替罪羊，让各方的怨气得到合理的疏解，他想不喜欢都难，“我爱你，察丹！”我顺势说道。

“我也爱你！”他回应道。

“真的？”我开始给他下套。

“真的！”他不假思索。

“那就每晚早点儿回来！”我紧盯着他的眼睛，“我要你每晚都回来看我，再不跟那些无聊的同事们腻在一起！”

不出所料，他脸上又露出那种矛盾痛苦的表情。

我心里乐开了花，脸上还是配合地做出纠结又不甘的表情，同时目光殷殷，投之以恳切的眼神，做出试图打动他的表情。

时间似乎凝固了。

沉默许久，他缓缓点点头：“好的，我答应你，每晚都回来！”

我满意地一笑，投入他的怀抱。

 

药物作用下，我和查丹的感情一天比一天好，一天天重归热恋时。然后，意料之中的，查丹的公司经营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因为他去公司少了，公司的“情感纽带”出了问题。我注意到，每当用药反复期，出现阶段性耐药性，他对我变得冷漠时，公司效益都会好转，但随后我加大用药量，他对我重新殷勤起来，公司效益又会再度下滑，很准。在我持续加大的药量下，公司效益一落千丈，他每天为此急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回到家累得像一滩烂泥，坐在沙发上都能睡着。说实话，我看着也开始纠结——他毕竟还是我的男人，家庭的支柱。我被这个卖命挣钱养家的男人感动了，开始质疑自己的“下药”是否道德，但这念头一出现马上就被我压抑了，我太爱察丹了，我不能失去他。

“停药”后的风险，我承受不住，让他再变回去，或者闹大了，被旁人得知我安吉拉的老公是个性取向可能有问题的人，和一群同样可疑的人合伙经营着公司，甚至被人怀疑这一切都是因为做妻子的我在女性魅力方面先天不足所致……我实在丢不起那个脸。与其面对那个局面，我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公司业绩下滑的？”有一天，我试着问他。

“太多了，一两句说不清……”他不想多说。

“你说说吧，我或许可以帮帮你，”这回换成我亲昵地乞求他了，“就像上次学校的事那样，你的安吉拉最明事理了。”

“好吧……”磨了会儿，他同意了，开始絮絮叨叨地讲。

其实我不用问就知道，问题根源在于公司的人心散了，那些员工不再喜欢他，我这么做只是在演戏，表现出一个好妻子应有的样子。

他经营着一家IT公司，这是我以前就知道的，按行业惯例，那公司里清一色的全都是男人，这我也知道，那时不以为然，现在我却暗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儿觉察——他就是跟那群男人们搅在一起的。谁知道他怎么魅力那么大，那些人跟他亲密得胜过家人，胜过妻子！我说他的公司怎么那么团结上进，员工都那么卖力，许多人为了工作甚至坚持单身，做出来的业绩遥遥领先其他同行，公司利润丰厚得都可以捐资助学了，闹了半天，原来是有超越家人的情感纽带在里面！难怪那些人会跟踪他直到家里，甚至递来了书信，要求我结束婚姻，把“可爱的察丹”还给他们……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都在和许多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察丹他一直都瞒着我，一直在骗我！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不喜欢女人……我很嫉妒，嫉妒到愤怒，但我没有发作。通常的女人遇到这个都会伤心欲绝，或者跟男人大吵大闹，但我不会，我选择不动声色，然后暗地里从长计议，彻底报复。找巫师安雅问策就是其中之一。

我要下药，把他掰直。

如今我的计划正在一步步走向成功，那个野男人扎堆的可恶公司正在死去。我的察丹就要回来了，回归家庭，他永远都是我的，只是我的！我将用事实向全世界证明，这世上没有治不了的男人！我不是那种贪慕钱财的女人，从来都不是，我只在乎爱与被爱，所以在感情问题上，我容不得丝毫亵渎，那些背叛者必须付出代价。

哪怕是用药物改变他的脑子！这很容易做到，许多药物都可以直接作用于大脑，效果立竿见影，因为人脑生来就是被药物和激素驱动的，就像一只被电解液里各种化学成分驱动的伏打电池——我的察丹同样如此，他的脑子就是一只化学电池，电流（思想）的状态取决于电解液（激素）的成份配比。

人们通常都会把人脑想象得很神秘，以为它是“进化的奇迹”“造物主最精致的艺术品”，其实那只是一厢情愿。人脑并不高级，它的核心是兽脑，被各种激素驱动的、充满了各种野性本能的兽脑，与猩猩河马大象的脑子无异。几百万年前，人脑在进化过程中发生变异，畸形了，神经信号的反射弧拉得太长，过长的数据线相互缠绕成很大一盘线圈，在旧的脑结构里实在放不下了，于是被挤出去，胡乱堆在一起——这就是所谓的大脑皮层；许多动物都有大脑皮层，但人类的尤其庞大，庞大到不堪重负，杂乱堆放的线团让太多神经线路接口搭错，太多的神经线路短路，于是出现了许多无效运转和空转，神经活动除了由感官信号激发外，也可以被临近线路泄露的乱码信息激发，甚至凭空产生——这就是所谓想象力的起源。进化导致的结构畸形和线路故障，让这种兽脑因祸得福进化为人脑，使用这种新型脑子的裸猿也一跃成为万物灵长，但骨子里的癖性是改不了的，那颗大脑，至今仍旧是一款被电解液里的各种化学成分驱动的老款伏打电池。

而我，知道往里面添加什么成分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一直在做这件事。

药物作用下，察丹的性格变了，于是，他的IT公司人心散了，效益越来越差。他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回家后的爱情温暖成为他唯一的慰藉。他每天睡前抱着我，一边说着甜言蜜语，一边絮絮叨叨地数着今天公司里谁又不听话了，曾经对他百依百顺的谁谁谁又疏远他了，还有谁不专心上班，老是走神，好像是谈恋爱了云云，事无巨细，无所不谈。

别的女人面对自己老公这样的“交心”可能会非常感动非常享受，但我做不到，我知道那个所谓的IT公司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当它不存在，也允许谈及它，但我无法容忍丈夫在和我耳鬓厮磨的时候还想着它，因为那让我感觉自己仍旧是在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还是与一大群无关的陌生人分享。

“你有什么主意没？”他讲完了，问我。

“没有。”我冷冷回答。

他愕然：“可你刚才说——”

“回家陪妻子就不要谈工作的事了。”我半开玩笑地警告他，“如果你真的热爱工作，就留在公司，没必要回家，我不介意。”

“真的？”他信以为真，明显有些心动。

“当然。”我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恨意狂涌，愈加坚定了将报复进行到底的决心。

“但是我做不到，安吉拉。”他脸上再度浮现纠结的神色，“我爱你，我是这么需要你，没有你我根本睡不着觉！家庭才是我的根基，我在外打拼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我的心只为你跳动，这么多年来，这一条从未改变！”

他脸上的表情，是真挚的。

那药物真灵。

“我真的不介意。”我故意说，“男人嘛，总要以事业为重。”

“不要把我推出去，离开家，我什么都不是！”他甚至开始哀求，“告诉我，安吉拉，告诉我你也一样需要我！”

看他这样子，我忽然想撩他一下：“……你公司怎么办？那么大的产业，那么多人，真的就不管了？员工都在连夜加班，你作为老板反而缺席？”

他犹豫许久，脸上显出一抹坚毅：“我会想办法的，我已经尽力了，实在不行就让它自生自灭吧……但是有一条，”他看着我，强调道，“这个家，我一定要回！”

说实话，那一刻，我真有些感动，我甚至感慨：这样一个重情重义又有才干的男人谁不喜欢！放到人群里，偶尔被人分享一下也是难免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原谅他。他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我，他说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爱的人。欺骗是罪，必须受罚。

“好吧……你尽力而为，不要太勉强。”我认真演戏，假装已被他说服。

他点点头，亲吻我的额头，然后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我可能需要进一步提升自己的领导艺术才行……没办法，为了这个家，”他看了我一眼，再看看孩子，“再拼一把！”

“努力提高自身魅力！”他重重地一握拳，“重新凝聚公司人心！嗯，用那个绝招吧……就算过后会有什么损伤，我也认了……”他暗暗咬牙。

看着他神经质的样子，我忽然一阵心惊，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但出于演戏的需要，我没说出口，只是象征性地勉励了他几句，就像一个正常的妻子那样。

 

第二天他回家晚了许多，但对我依旧殷勤，我当时已经熟睡，睡梦中只感觉他在吻我，抚摸我的头发。我感觉他和以前似乎有些不太一样，睡梦中也没有分辨出来。第二天醒来后他已经离开，我才意识到空气中多了一丝奇怪的气息，有点儿甜腻，又带着若隐若现的酸涩感，闻着让我有些不舒服，但又似乎有些熟悉，很久以前好像闻到过。那不是汗味，我确定他昨晚回家洗澡了，我听到了冲水声，水表记录证明了这一点。身为妻子的本能让我持续关注着丈夫身上这种新出现的气息，我思索着那是不是某种香水，然后整理衣物，做早餐。今天会很忙，巫师安雅给的药很有效，可惜已经快用完，我要抓紧时间补货了，同时按照巫师们的惯例，访客接受命运指引后都要及时“回告”，我正好过去一并做了。

切培根时，我忽然想起来，那种气味我早就闻到过，那是在察丹刚开始在事业上打拼的时候，某一天我凭着女性特有的嗅觉优势闻到了这种特殊气味。当时还好奇地问过察丹，他神秘一笑，说“这是男性魅力的气味，安吉拉，它的出现，说明我的事业将蒸蒸日上！”随后他就带着那种气息，忘情投入工作，也果真如他所言，公司业绩直线上升，连创佳绩，他本人也以“全国著名新锐青年企业家”的身份进入了公众视野。

说来也奇怪，我后来再没有闻到那种味道，也不知道是它消失了还是我的嗅觉发生了适应性变化。

而今天，那种气味，那种所谓“男性魅力的气味”，居然又出现了，我嗅到它了。

那么接下来，察丹又要再次忘情投入到他的“公司”了？

我不寒而栗。

不！我马上摇头——绝不能再任凭那种事发生！我要把察丹抢回来，把他从公司那群员工的手里抢回来！他是我的丈夫，今生必须皈依我！

我不能输！这场争夺事关我的婚姻幸福和人生意义，我不能输！

一定要赢！我一定要保住自己的性魅力，保住身为女性的自己对丈夫的吸引力，哪怕它只是用药物制造出的假象！

 

顾不上吃早饭，我直接奔巫师安雅家去。一定要早下手！趁现在才刚有苗头，马上动手，我就占得了先机——我一路上努力以这样的理由安抚自己。

还是那个脏乱狭窄的街巷，还是那个悬挂着蝙蝠尸体的门口，上次我感觉很恶心，这次却感觉亲切得不得了，甚至恨不得抱住它们亲吻！

但是，巫师安雅不见了，那里人去楼空。

没有留下新址信息，也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她人间蒸发了。

我傻眼了。

 

我知道买药的地址，但没用，没有巫师安雅手写的“处方”，我去了也买不到那药。黑市的那些商贩向来都很警觉，没有熟人开具的证明，不论你出多高的价钱，他们都会礼貌而机械地回复：“对不起，先生（女士），没有。本店从不出售那种东西。”

他们只认单子。

我，完了……

我的大脑完全是一片空白了。

 

“请问，您是察丹夫人吗？”冷不丁有个声音在身边响起，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有人站到了我身后，那是一个穿风衣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文质彬彬，他手里拿着一张相片，不时看看它，再瞅瞅我，似乎在对照。

“请问，您是察丹夫人吗？”见我不说话，他看看手里的照片，又问了一次，然后将那照片向我展示出来。

那上面的人果然是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想了想，谨慎地点了点头。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十拿九稳了才过来询问，这种情况下贸然否认身份只会暴露自己的心虚，涨对方气势。此处深巷，僻静无人，我要以老练的姿态回应他，这样才能提前遏制对方那些邪念及危险的尝试。

“我是。”我说，语气不亢不卑。

“太好了，终于等到您了！”他一脸欣喜地凑过来，伸出手，“我叫华莱士，现在在您丈夫名下的学校里任职。”

“哦，他确实在一所学校兼职校长，因为那学校是他出资赞助的。”我说着，和他握了一下手，随后像社交老手那样切入正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有，当然有！”他紧张地搓着手，“那个……我之前在工作上和察丹先生出现了某些误会，导致彼此关系不再那么愉快……”他说到这里，抬头看着我。

我不动声色，继续抻他。

他只好继续说下去：“您可不可以代我向察丹先生……呃，说明一下情况，然后让我们化解误会，继续愉快合作？”

“为什么要找我？”我眯起眼睛，意识到这个家伙不简单。

他居然知道我的行踪，而且跟踪了我，这很危险。

“呵呵，我还是明说吧。”他会意地卸去了伪装，“我知道察丹先生非常爱自己的太太，对太太言听计从，所以我才来找您的路子，希望您能说服察丹先生原谅我，然后恢复我曾有的职务，让我继续做他的核心助手——假如他肯信任我的话。”

“什么职务？”我隐约猜到了点什么。

“教务处主任。”他说。

果然是这样！我心下顿时明白了：“服药考高分”事发后，这家伙成为了替罪羊，心怀不满，所以才来找我。我心思电转，迅速分析着形势。看样子这人应该不是来报复我的，因为他不可能知道自己被撤职是我给出的主意，察丹也肯定不会把决策内幕说出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安全了，他能在这里等到我，这本身就是个危险的信号，因为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不单纯，深究起来实际上已经算是背叛了察丹，所以见不得光，是绝对不能让他的同事知道的——当然，这个人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是在要挟。

他确信已经抓住了我的把柄，却故意不说破，我若是个聪明人，应该马上就能领会了，这是他的合作诚意。

几秒钟的时间，我已经分析完利弊，做出了选择。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可以确信，你一定是个非常的得力的助手，失去你对察丹来说会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我说，脸上挤出微笑。和我抢察丹的那些人都集中在那个IT公司，至于这个学校里的老师，应该都是无关人员，可以放心合作。

“你给学生服药的事，我听他说过了，你很有胆识，是个人才。”我说。

“给学生们集体吃药是他的主意，我只是照做罢了。”他坦言。

我暗暗吃了一惊：“那他把罪责全推给你，对你确实不公平。”

事情跟察丹说的不太一样。不是下属私自喂学生药，而是他授意的？

若这人所言是真的，那岂不是说我这个丈夫也是个勇于控脑的人，而且做得更早，经验更丰富？天啊，我居然是在和这样一个老手斗法？

“说实话，我不赞同这种做法，所以我才一路调查，追到这里，想不到却在这儿能见到您，真是意外。”他说。

这话可别有深意，貌似单纯无害，实则暗藏机锋。

“我也在调查。”我看看巫师安雅的旧宅门，再看看他，给出一个含糊的解释。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他很想把我绑上他的战车。

“你知道他是从哪里买药的？”我试探着问。

“当然，我买药的单子就是他给写的。”他说。

我听了又是一惊。

察丹，他居然都可以写单子了，和巫师安雅一个级别！

 

察丹这位背锅的下属带路，把我带到了买药点——和我上次买药的地点一样，是同一家店面。但是我们没有任何收获，没能拿到任何药物或信息，因为没有单子。正当我们一筹莫展，无奈地离开那店原路返回的时候，迎面忽然冲来了几辆喧闹的警车，只见它们停在店门口，从车上跳下许多警察，封锁了周围。最后下来的是两名警察，把一个明显是嫌疑犯的人押在中间，一起走进了店里——那个嫌疑犯，    赫然竟是巫师安雅！

我差点儿叫了出来。

然后我警觉地收声，和那个自称察丹下属的人交换个眼色，便分开，各自返回了。

我们没有更多交流，但我却有许多疑惑。比如，利他林这类药物很常见，在正规药店就可以买到，为何还要特意跑到黑市这里买？难道说，察丹安排他来买的不是利他林，或者，不仅是利他林？那个察丹，到底在搞什么鬼？

然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这些万一暴露了怎么办？

它们可都是非法的！包括我的买药在内——当初我被仇恨蒙住了眼，竟然没意识到自己在犯罪。法律上写得很清楚，控脑是政府才有的权力，民众使用控脑药物是要坐牢的！

 

我还是没能逃脱警察的追捕，第二天，他们把我堵在了家门口，然后带到了警局，在那里，我见到了察丹，被捕原因和我一样：非法使用控脑药物。

我和察丹四目相视，发现彼此的眼神都很复杂：震惊，愤怒，然后是浓重的困惑。

“为什么？”我和他同时脱口而出。

然后我们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相互对视许久，不说话。

“你先说。”他又一次遵循了女士优先的原则。

“不，应该你先说。”我本能地反对。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他疲惫地摆摆手，“说出你的疑问，我来回答。”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当然不会客气：“为什么骗我？”

“骗你什么？”他一脸无辜。

“还在装！”我气急，“我问你，你和公司的那些员工是怎么回事？”

他一愣。

“这就是你所谓的‘永远只属于安吉拉一个人’？”我冷笑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原来我一直在和许多陌生人分享自己丈夫的关爱……你如果是那种爱意泛滥成灾的人，为什么还要选择和我结婚？还信誓旦旦地说今生只爱我一人！”我睁开眼，对他怒目而视，“你明知道我有情感洁癖，我小心眼，嫉妒成性！”

他慌了：“安吉拉，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你是真心的，真的……”

我摇着头，泪流满面。

“我的性取向没问题，那些员工都是被药物控制了！”他忍不住大叫，“是我下的药！”

我吃了一惊，愣住了。

羁押室都有监听设备，他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已经被警方听到，等于是不打自招，主动认了罪，便凄然一笑：“你知道的，IT公司一向男性员工为主，很不好带，也很容易内斗，为了凝聚人心，我便对他们使用大剂量的‘亲人荷尔蒙’，让他们相互信任，相互亲近，齐心协力，所以公司才会那么团结上进，效益才会那么好……当然，这药物也有副作用，它会让员工跨越性别障碍，相互爱慕，让他们都爱慕我，看起来就像是性取向异常一样……这是我管理公司的绝招……是的，我是个控脑者！”他坦白了一切。

“你……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我方寸大乱，很想训斥他“药物控脑可是非法的！”但我想到了自己的行为，没能说出口，转而摇摇头，无力地问道：“对那么多人用，你就不怕出现什么副作用吗？只要出现一两例就够你受的。”

原来，他一直都是爱我的，是我误会了他。

我心里好难受。

他打造那个“亲人公司”全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

我却害了他——我给他用的药，和他在公司用的药，药效正好相互抵消。

“你没必要冒那么做……”我痛苦地摇摇头。

“低剂量的话是安全的……”他辩解，“如果不是后来出现耐药性，我就不用增加药量，也就不会暴露了……就是暴露了也不要紧，因为找不到指向我的直接证据……可偏偏我兼职校长时的那个下属叛变了，揭发了我，我一下子成了嫌疑犯，而警方抽检我的血液又偏偏发现了控脑药物‘坠入爱河’……事情全都赶到一块儿去了，真倒霉！”

我心里一痛，讷讷道：“对不起……我其实只是想得到你的心。”

但这话声音很小，我没敢让他或者监控听到。我知道他的心在哪儿，他肯定不会给我，眼下他多半是被警方灌下了自白剂，所以才这么坦诚。

药，就是他的心。

察丹对我撒了谎，他在外面有人，还是男人。
那个骗子，我真想杀了他。
清晨走出家门，凉凉的薄雾还在空气中徘徊，它包裹着每一个匆匆而过的行人，如影随形，就像沿街散发小广告的贩子般猥琐。它们无孔不入，你每一口呼吸，都会把它们吸进肺里，带着工厂烟囱的废气，还有下水道沤烂的臭味……气味总是能潜移默化地作用于大脑，直接影响情绪，我恨这鬼天气。
在街上绕了半天，我终于发现了那个被垃圾桶挡住一半的巷口。我要找的人就住在这里面，她家门口据说还挂着几具蝙蝠干尸作为标志，以防访客迷路。
如果不是有求于人，我绝不会来这么恶心的地方。

“权力的本质是暴力，握有权力的人，其实是有能力伤害他人的人，为了避免受伤，人们才会服从。”狭小逼仄的屋子里，巫师安雅把玩着塔罗牌，眼睛里闪着捉摸不定的光芒，似乎是想从我这里获取更多信息，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像我这样找到一个强权的丈夫。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也许是出于女人某种本能的好奇心，她想尽可能摸清我的底细。
说实话，这让我感觉不舒服。我皱了皱眉眉头，没有说话。
“权力基于人的攻击/防御本能发挥作用，这是权力之源，你得认可这一条，安吉拉。”安雅接着说，她似乎想把话题往某个我不太喜欢的方向上引，“寻求命运的指引之前，我建议你先看清楚自己，别把自己送入险境。”
“我来你这里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寻求安慰。”我直白地说明来意，同时逗弄着她那只黑猫，就像柯里昂教父那样。这很不礼貌，但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因为我不想被人误解，那会浪费太多时间。
“哦，是的，”她很快会意，“你也是一个强力的人，你不喜欢被当成弱者。”
我点点头，轻轻挠着那只黑猫的肚子：“一个真正的绅士也绝不会把攻击本能胡乱施展，这一条，你懂的。”我想要告诉她，我不惧怕任何打击报复，尤其是一个体面人物的报复，所以，威胁恐吓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那只黑猫发出了惬意的叫声——我知晓动物的习性，让它舒服不过是举手之劳，揉挠几下，简单的按摩手法就能控制那小东西的脑子。
很快，它就是我的了。
巫师安雅担心地看看自己的猫，又看着我，然后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是把那只抓满塔罗牌的左手伸了过来：“那么，你就再来抽一张吧……”

走出巫师巷以后，我感觉雾气淡了许多。
因为心里有了明确的行动方案。我相信，没有哪个女人会甘愿被自己的另一半支配，她会选择抗争，用各种方式争取自由、甚至主导权。从新婚第一天，我把他的脸抓花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进入了角色。在我看来，所谓爱情就像组装电池，男人女人就是正负极，荷尔蒙就是电解液，两个人放到一起，加上荷尔蒙，爱情的电流自然就出现了。电流的强度取决于双方性格的纯净度及荷尔蒙电解液分泌的浓度，性格越单纯，荷尔蒙越浓烈，电压就越高，放电也就越猛烈，这就是恋爱。谈恋爱是借助电压（天然的异性吸引力）克服电阻（双方天然的攻击/防御本能导致的距离感），中间还夹杂着社会制度、文化传统等方面的扰动，再加上早期人类进化中的人为筛选，于是出现形形色色的两性关系。其中有些很滑稽，比如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叫虐恋情结，是女性自我保护本能的一种变形——我可不想做那种人，也不想要那种家庭结构（电池结构）。没有谁规定电池的负极就一定要屈从于正极的，据我所知，正极因为能量更集中，反倒经常成为最先被击穿的那一方。
有位智者说，婚姻是一场艰难的战争，我要说，这句话非常正确。即使是在今天，人类已经告别自然繁衍，生育实现了机械化，在家庭这种古老而顽强的社会结构中，两性依旧处于冷战放电状态，权力依旧很重要。当然，是新权力，它基于人性中攻击/防御本能之外的另一项本能——性本能，来发挥作用。即通过一定的技术手段，让被支配者发自肺腑地爱上支配者，进而陷入痴迷，不能自拔，对后者言听计从。
我不能输，我需要这种权力。
所以我要去买一种药，一种能让丈夫察丹迷恋我的神药。
按照巫师给的地址和方法，我在黑市买到了一瓶“坠入爱河”——其实就是一种强效荷尔蒙，专门用来催情的，拿到东西时我才意识自己到被耍了。现在这年代，连巫术都升级了，省去了传统的那套蛊惑人心的繁琐仪式，以及那种欺骗性很强的心理暗示，转为直接上药物，还是直达大脑标靶的那种。看看说明书，是最新配方的，无色无味。店主信誓旦旦地说可以持久起效，但我将信将疑，拿回来后在家里喷了很多遍。这些事都是背着察丹做的，但我相信他肯定闻到了。他的大脑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不过他的身体已经在改变了，我以女人的直觉敏锐地发现了这一条。
那药有效。改变已经开始，接下来，只要等就行了。
我欣喜不已。

巫师安雅说，这是命运指示的最佳解决方案，但是风险也很高。前半句是真话，至于后半句，你把它当成占卜学惯用的保险伎俩就行，不必在意。
人们寻求命运的指示，是为了对症下药。
我拿到的塔罗牌是射手座，牌面上优雅的皇后正在驯服一头威武的狮子，很贴合我当下的婚姻处境。对付撒谎的强有力的丈夫，手持鞭子、暴力驯服当然是一项方法，但怀柔攻心更有效。狮子再强大也是受本能支配的，皇后的最优选择是改变狮子的心智，让狮子把她当成女王，进而发自肺腑地膜拜，不弃不离，言听计从。
这看似困难，其实很简单，只要一瓶荷尔蒙就可以做到。人所有的心里活动、情绪反应和价值判断归根到底都是脑内分泌物的作用，是可以被外来类似药物改变的。所以只要你足够狠，足够冷静，肯把自己的另一半当成机器，改变他的心也就跟调控一台机器没有任何区别，不会产生心理障碍。
而我恰好具备这种冷静。
所以命运指引我使用了荷尔蒙，传说中的催情神药。药物作用下，察丹开始改变了，不可抑止地改变。他对我越来越温柔，越来越亲切，每天早晨起床前都会长久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深情地注视我，从他的眼睛里，我能感觉到自己变得越来越重要。
荷尔蒙，爱情的本质，果然是这样！药物让他发情，而我作为离他最近的异性，自然就被锁定，成为固定的发情对象，他又一次爱上了我。
他开始甜言蜜语，如当年追求我时那样：“安吉拉，最近这段时间我充满精力，感觉就像回到了18岁！”“你就是我的雅典娜，能遇见你真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我现在越来越爱你了，为什么之前我从未发现这一点呢？天啊，我浪费了那么多宝贵的时光！”“有你在，我感觉每一天都充满希望，就像新生！”就像重回热恋，他忘情迷恋我，对我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而我感觉自己被宠得像一位公主，每时每刻都被幸福包围，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和冷落，我就是他的一切，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可能是因为大脑的适应性调整，这中间有几次反复，他会突然变得冷淡起来，每当这时我都加大用药量，然后他就又会变得殷勤起来。到后来用药量已经超标许多了，但我不在乎，反正药多得是，还能喷好久，大不了用完了再去买。
我很享受这过程。我不会蠢到去思考“药物制造的爱情与天然的爱情是否等同”这类幼稚问题，因为我只相信我所看见的，所感受到的，以及我所能控制的。

他依旧会撒谎，会否认公司里那些重要同事们的存在，否认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但我能感觉到，他撒谎时越来越纠结，不再像最初那样从容自然。表面上，我配合着他，表达着信赖和感动，心里却在冷笑。我很高兴看到他这样矛盾，就像驾车时同时踩着油门和刹车，看两种相互矛盾的力量对冲湮灭时，机器那痛苦的内耗。
就这样内耗吧，就这样痛苦吧。放心，你很快就会解脱的，因为我会加大用药量，接下来你的大脑会被进一步控制。药物作用下，在你心里，我的魅力会很快超越那些同事们，你会重新变回直男，而我，将成为唯一的女神！
然后，我会给你停药，然后离开你，让你承受戒断反应的痛苦！
这是撒谎的代价。

可怜的察丹，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在狂献殷勤拼命讨好我的间隙，流露出越来越多的焦虑，一开始还背着我，后来藏不住了，当着我的面，一边表达对我的爱意，一边叹息自己的无能，说公司员工越来越不听话，兼职校长的那个学校也人心紊乱。
“难道是我做错了吗？”他越说越气，忍不住嘶吼起来，“我用各种方法统一思想，凝聚人心，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公司！我想方设法让学生提高学习成绩，虽然手段激进了点儿，但毕竟是为了孩子们的将来，难道这也是错？”他看着我，眼里流露出寻求安慰的神情来，那是恋人间才有的眼神。
“你没有做错，时间将证明一切。”我说。
“是的，时间将证明一切！”得到我的鼓励，他又起了勇气，变得意气风发。
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我知道他接下来肯定想要鼓吹他那套管理方式是多么多么的先进，在他的治理下员工们的工作效率是多么高，对他这个上司又是如何的感恩戴德……为免麻烦，我直接把话题给引开了：“介意跟我说说具体情况吗？”
准备好的台词被顶了回去，他明显一愣，然后不太乐意地说：“说哪个？”
“嗯……学校那个。”我只是想岔开话题，于是选了一个自己相对更感兴趣的。
“呃，情况是这样的……”他说，“临近期末考试，为了激发老师们的竞争意识，我授意他们多动动脑子让学生超常发挥。有一个班主任因为兼职教务处主任，门路广，思路灵活，便去药店买了利他林给全班的孩子们吃，每人都吃。结果那个班考试成绩特别好，远远高出同类班一大截，就连平时考倒数的那几个都跻身中上游，可谓大获全胜。”
“你说那种药，是怎么回事？”我来了兴趣。
“就是所谓的‘聪明药’。”他说。
“世上真有那种药？”我惊讶了，“该不会是商家骗人的吧？人的智力都是天生的。”
“它不是改变智力，只是暂时提升记忆力和专注度，间接提高应试能力。”他说。
“效果如何？”
“很明显，我学校的这次考试就是一个例证。”
“既然这样，国家为什么不推广给学生吃？”我马上想到一个问题。
“因为有副作用，有肝毒性，每天服用两片的话，等于吸两包烟，还有就是药效结束后会出现代偿性的记忆力、注意力下滑，过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所以只能短期服用——不过那时考试早就结束了，不构成影响。”他解释道。
“哦……我明白了。”我说，“你兼职校长的学校里，有老师让学生集体服用聪明药，考出了非常好的成绩。”
“应该说，是‘逆天的成绩’，完全颠覆常理。”他苦笑。
“这不是好事吗？”我问。
“问题是考后的奖惩我没法儿处理啊，”他哭笑不得，“集体服药那个班考得太好了，把原本成绩不相上下的兄弟班都甩了好几条街，我本想要继续按照旧规矩，依考试分数名次发奖，结果那帮被甩下的班的老师都不干了。”
“那些老师同意才怪呢……那明明是嗑药嗑出来的成绩。”我嘟囔道。
“他们闹得很厉害，罢工了，甚至威胁要告到法院去。”他说到这里，顿了下，“但我又不能把本次考试成绩作废，因为那些服药的孩子们也都是凭自己能力写的答案，他们没有作弊，也没有抄袭，成绩完全清清白白。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们既然压榨了自己的大脑，付出了‘早起’的代价，获得的成绩就应该被认可，这就和运动员通过过度锻炼付出损伤肌肉和关节的代价换来远超常人的体育成绩一样，是合法的，甚至应该被尊重。平心而论，谁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吃了苦却毫无收获、白白受一场罪呢？我如果把成绩废除，那帮孩子的家长们肯定要闹事的，搞不好也要吃官司。”
“是啊，这是个难题，双方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也说道。
“我该怎么办？”他一脸苦相地问我，“假如你是我，是这个校长，你会怎么处理？”
“我怎么会这个，我又不是校长。”我摇头。
借着亲昵的氛围，他马上开始乞求：“我求你了，安吉拉，帮帮我吧，你最明事理，处事最公道了，帮帮我，就这一次好不好？”
他孩子似的闹个不停，我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勉为其难。
“你看这样如何？”我想了想，“既然双方都有理，你可以双方各打五十大板：本次考试成绩继续有效，奖惩依旧，但是那个让学生集体服药的班主任必须惩罚，因为他的行为对其他同事不公平。也就是说，错在老师，而不在学生；服药提成绩没有错，但服药提成绩的学生太集中，集中在一个班里，破坏了同类班之间考试竞争的公平性，就不对了。”
他愣住了。
“如何？”我问。
他愣了许久，终于咧嘴一笑。
“安吉拉，我真该聘请你当我的校长助理！”他给我一个猛烈的拥抱，然后是狂热的亲吻，“太棒了，这个主意太棒了！”
“你高兴就好。”我知道自己做得有多好，这个主意成功地帮他避开了雷区，既绕开了法律制裁又找到了合适的替罪羊，让各方的怨气得到合理的疏解，他想不喜欢都难，“我爱你，察丹！”我顺势说道。
“我也爱你！”他回应道。
“真的？”我开始给他下套。
“真的！”他不假思索。
“那就每晚早点儿回来！”我紧盯着他的眼睛，“我要你每晚都回来看我，再不跟那些无聊的同事们腻在一起！”
不出所料，他脸上又露出那种矛盾痛苦的表情。
我心里乐开了花，脸上还是配合地做出纠结又不甘的表情，同时目光殷殷，投之以恳切的眼神，做出试图打动他的表情。
时间似乎凝固了。
沉默许久，他缓缓点点头：“好的，我答应你，每晚都回来！”
我满意地一笑，投入他的怀抱。

药物作用下，我和查丹的感情一天比一天好，一天天重归热恋时。然后，意料之中的，查丹的公司经营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因为他去公司少了，公司的“情感纽带”出了问题。我注意到，每当用药反复期，出现阶段性耐药性，他对我变得冷漠时，公司效益都会好转，但随后我加大用药量，他对我重新殷勤起来，公司效益又会再度下滑，很准。在我持续加大的药量下，公司效益一落千丈，他每天为此急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回到家累得像一滩烂泥，坐在沙发上都能睡着。说实话，我看着也开始纠结——他毕竟还是我的男人，家庭的支柱。我被这个卖命挣钱养家的男人感动了，开始质疑自己的“下药”是否道德，但这念头一出现马上就被我压抑了，我太爱察丹了，我不能失去他。
“停药”后的风险，我承受不住，让他再变回去，或者闹大了，被旁人得知我安吉拉的老公是个性取向可能有问题的人，和一群同样可疑的人合伙经营着公司，甚至被人怀疑这一切都是因为做妻子的我在女性魅力方面先天不足所致……我实在丢不起那个脸。与其面对那个局面，我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公司业绩下滑的？”有一天，我试着问他。
“太多了，一两句说不清……”他不想多说。
“你说说吧，我或许可以帮帮你，”这回换成我亲昵地乞求他了，“就像上次学校的事那样，你的安吉拉最明事理了。”
“好吧……”磨了会儿，他同意了，开始絮絮叨叨地讲。
其实我不用问就知道，问题根源在于公司的人心散了，那些员工不再喜欢他，我这么做只是在演戏，表现出一个好妻子应有的样子。
他经营着一家IT公司，这是我以前就知道的，按行业惯例，那公司里清一色的全都是男人，这我也知道，那时不以为然，现在我却暗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儿觉察——他就是跟那群男人们搅在一起的。谁知道他怎么魅力那么大，那些人跟他亲密得胜过家人，胜过妻子！我说他的公司怎么那么团结上进，员工都那么卖力，许多人为了工作甚至坚持单身，做出来的业绩遥遥领先其他同行，公司利润丰厚得都可以捐资助学了，闹了半天，原来是有超越家人的情感纽带在里面！难怪那些人会跟踪他直到家里，甚至递来了书信，要求我结束婚姻，把“可爱的察丹”还给他们……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都在和许多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察丹他一直都瞒着我，一直在骗我！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不喜欢女人……我很嫉妒，嫉妒到愤怒，但我没有发作。通常的女人遇到这个都会伤心欲绝，或者跟男人大吵大闹，但我不会，我选择不动声色，然后暗地里从长计议，彻底报复。找巫师安雅问策就是其中之一。
我要下药，把他掰直。
如今我的计划正在一步步走向成功，那个野男人扎堆的可恶公司正在死去。我的察丹就要回来了，回归家庭，他永远都是我的，只是我的！我将用事实向全世界证明，这世上没有治不了的男人！我不是那种贪慕钱财的女人，从来都不是，我只在乎爱与被爱，所以在感情问题上，我容不得丝毫亵渎，那些背叛者必须付出代价。
哪怕是用药物改变他的脑子！这很容易做到，许多药物都可以直接作用于大脑，效果立竿见影，因为人脑生来就是被药物和激素驱动的，就像一只被电解液里各种化学成分驱动的伏打电池——我的察丹同样如此，他的脑子就是一只化学电池，电流（思想）的状态取决于电解液（激素）的成份配比。
人们通常都会把人脑想象得很神秘，以为它是“进化的奇迹”“造物主最精致的艺术品”，其实那只是一厢情愿。人脑并不高级，它的核心是兽脑，被各种激素驱动的、充满了各种野性本能的兽脑，与猩猩河马大象的脑子无异。几百万年前，人脑在进化过程中发生变异，畸形了，神经信号的反射弧拉得太长，过长的数据线相互缠绕成很大一盘线圈，在旧的脑结构里实在放不下了，于是被挤出去，胡乱堆在一起——这就是所谓的大脑皮层；许多动物都有大脑皮层，但人类的尤其庞大，庞大到不堪重负，杂乱堆放的线团让太多神经线路接口搭错，太多的神经线路短路，于是出现了许多无效运转和空转，神经活动除了由感官信号激发外，也可以被临近线路泄露的乱码信息激发，甚至凭空产生——这就是所谓想象力的起源。进化导致的结构畸形和线路故障，让这种兽脑因祸得福进化为人脑，使用这种新型脑子的裸猿也一跃成为万物灵长，但骨子里的癖性是改不了的，那颗大脑，至今仍旧是一款被电解液里的各种化学成分驱动的老款伏打电池。
而我，知道往里面添加什么成分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一直在做这件事。
药物作用下，察丹的性格变了，于是，他的IT公司人心散了，效益越来越差。他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回家后的爱情温暖成为他唯一的慰藉。他每天睡前抱着我，一边说着甜言蜜语，一边絮絮叨叨地数着今天公司里谁又不听话了，曾经对他百依百顺的谁谁谁又疏远他了，还有谁不专心上班，老是走神，好像是谈恋爱了云云，事无巨细，无所不谈。
别的女人面对自己老公这样的“交心”可能会非常感动非常享受，但我做不到，我知道那个所谓的IT公司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当它不存在，也允许谈及它，但我无法容忍丈夫在和我耳鬓厮磨的时候还想着它，因为那让我感觉自己仍旧是在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还是与一大群无关的陌生人分享。
“你有什么主意没？”他讲完了，问我。
“没有。”我冷冷回答。
他愕然：“可你刚才说——”
“回家陪妻子就不要谈工作的事了。”我半开玩笑地警告他，“如果你真的热爱工作，就留在公司，没必要回家，我不介意。”
“真的？”他信以为真，明显有些心动。
“当然。”我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恨意狂涌，愈加坚定了将报复进行到底的决心。
“但是我做不到，安吉拉。”他脸上再度浮现纠结的神色，“我爱你，我是这么需要你，没有你我根本睡不着觉！家庭才是我的根基，我在外打拼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我的心只为你跳动，这么多年来，这一条从未改变！”
他脸上的表情，是真挚的。
那药物真灵。
“我真的不介意。”我故意说，“男人嘛，总要以事业为重。”
“不要把我推出去，离开家，我什么都不是！”他甚至开始哀求，“告诉我，安吉拉，告诉我你也一样需要我！”
看他这样子，我忽然想撩他一下：“……你公司怎么办？那么大的产业，那么多人，真的就不管了？员工都在连夜加班，你作为老板反而缺席？”
他犹豫许久，脸上显出一抹坚毅：“我会想办法的，我已经尽力了，实在不行就让它自生自灭吧……但是有一条，”他看着我，强调道，“这个家，我一定要回！”
说实话，那一刻，我真有些感动，我甚至感慨：这样一个重情重义又有才干的男人谁不喜欢！放到人群里，偶尔被人分享一下也是难免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原谅他。他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我，他说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爱的人。欺骗是罪，必须受罚。
“好吧……你尽力而为，不要太勉强。”我认真演戏，假装已被他说服。
他点点头，亲吻我的额头，然后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我可能需要进一步提升自己的领导艺术才行……没办法，为了这个家，”他看了我一眼，再看看孩子，“再拼一把！”
“努力提高自身魅力！”他重重地一握拳，“重新凝聚公司人心！嗯，用那个绝招吧……就算过后会有什么损伤，我也认了……”他暗暗咬牙。
看着他神经质的样子，我忽然一阵心惊，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但出于演戏的需要，我没说出口，只是象征性地勉励了他几句，就像一个正常的妻子那样。

第二天他回家晚了许多，但对我依旧殷勤，我当时已经熟睡，睡梦中只感觉他在吻我，抚摸我的头发。我感觉他和以前似乎有些不太一样，睡梦中也没有分辨出来。第二天醒来后他已经离开，我才意识到空气中多了一丝奇怪的气息，有点儿甜腻，又带着若隐若现的酸涩感，闻着让我有些不舒服，但又似乎有些熟悉，很久以前好像闻到过。那不是汗味，我确定他昨晚回家洗澡了，我听到了冲水声，水表记录证明了这一点。身为妻子的本能让我持续关注着丈夫身上这种新出现的气息，我思索着那是不是某种香水，然后整理衣物，做早餐。今天会很忙，巫师安雅给的药很有效，可惜已经快用完，我要抓紧时间补货了，同时按照巫师们的惯例，访客接受命运指引后都要及时“回告”，我正好过去一并做了。
切培根时，我忽然想起来，那种气味我早就闻到过，那是在察丹刚开始在事业上打拼的时候，某一天我凭着女性特有的嗅觉优势闻到了这种特殊气味。当时还好奇地问过察丹，他神秘一笑，说“这是男性魅力的气味，安吉拉，它的出现，说明我的事业将蒸蒸日上！”随后他就带着那种气息，忘情投入工作，也果真如他所言，公司业绩直线上升，连创佳绩，他本人也以“全国著名新锐青年企业家”的身份进入了公众视野。
说来也奇怪，我后来再没有闻到那种味道，也不知道是它消失了还是我的嗅觉发生了适应性变化。
而今天，那种气味，那种所谓“男性魅力的气味”，居然又出现了，我嗅到它了。
那么接下来，察丹又要再次忘情投入到他的“公司”了？
我不寒而栗。
不！我马上摇头——绝不能再任凭那种事发生！我要把察丹抢回来，把他从公司那群员工的手里抢回来！他是我的丈夫，今生必须皈依我！
我不能输！这场争夺事关我的婚姻幸福和人生意义，我不能输！
一定要赢！我一定要保住自己的性魅力，保住身为女性的自己对丈夫的吸引力，哪怕它只是用药物制造出的假象！

顾不上吃早饭，我直接奔巫师安雅家去。一定要早下手！趁现在才刚有苗头，马上动手，我就占得了先机——我一路上努力以这样的理由安抚自己。
还是那个脏乱狭窄的街巷，还是那个悬挂着蝙蝠尸体的门口，上次我感觉很恶心，这次却感觉亲切得不得了，甚至恨不得抱住它们亲吻！
但是，巫师安雅不见了，那里人去楼空。
没有留下新址信息，也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她人间蒸发了。
我傻眼了。

我知道买药的地址，但没用，没有巫师安雅手写的“处方”，我去了也买不到那药。黑市的那些商贩向来都很警觉，没有熟人开具的证明，不论你出多高的价钱，他们都会礼貌而机械地回复：“对不起，先生（女士），没有。本店从不出售那种东西。”
他们只认单子。
我，完了……
我的大脑完全是一片空白了。

“请问，您是察丹夫人吗？”冷不丁有个声音在身边响起，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有人站到了我身后，那是一个穿风衣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文质彬彬，他手里拿着一张相片，不时看看它，再瞅瞅我，似乎在对照。
“请问，您是察丹夫人吗？”见我不说话，他看看手里的照片，又问了一次，然后将那照片向我展示出来。
那上面的人果然是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想了想，谨慎地点了点头。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十拿九稳了才过来询问，这种情况下贸然否认身份只会暴露自己的心虚，涨对方气势。此处深巷，僻静无人，我要以老练的姿态回应他，这样才能提前遏制对方那些邪念及危险的尝试。
“我是。”我说，语气不亢不卑。
“太好了，终于等到您了！”他一脸欣喜地凑过来，伸出手，“我叫华莱士，现在在您丈夫名下的学校里任职。”
“哦，他确实在一所学校兼职校长，因为那学校是他出资赞助的。”我说着，和他握了一下手，随后像社交老手那样切入正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有，当然有！”他紧张地搓着手，“那个……我之前在工作上和察丹先生出现了某些误会，导致彼此关系不再那么愉快……”他说到这里，抬头看着我。
我不动声色，继续抻他。
他只好继续说下去：“您可不可以代我向察丹先生……呃，说明一下情况，然后让我们化解误会，继续愉快合作？”
“为什么要找我？”我眯起眼睛，意识到这个家伙不简单。
他居然知道我的行踪，而且跟踪了我，这很危险。
“呵呵，我还是明说吧。”他会意地卸去了伪装，“我知道察丹先生非常爱自己的太太，对太太言听计从，所以我才来找您的路子，希望您能说服察丹先生原谅我，然后恢复我曾有的职务，让我继续做他的核心助手——假如他肯信任我的话。”
“什么职务？”我隐约猜到了点什么。
“教务处主任。”他说。
果然是这样！我心下顿时明白了：“服药考高分”事发后，这家伙成为了替罪羊，心怀不满，所以才来找我。我心思电转，迅速分析着形势。看样子这人应该不是来报复我的，因为他不可能知道自己被撤职是我给出的主意，察丹也肯定不会把决策内幕说出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安全了，他能在这里等到我，这本身就是个危险的信号，因为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不单纯，深究起来实际上已经算是背叛了察丹，所以见不得光，是绝对不能让他的同事知道的——当然，这个人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是在要挟。
他确信已经抓住了我的把柄，却故意不说破，我若是个聪明人，应该马上就能领会了，这是他的合作诚意。
几秒钟的时间，我已经分析完利弊，做出了选择。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可以确信，你一定是个非常的得力的助手，失去你对察丹来说会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我说，脸上挤出微笑。和我抢察丹的那些人都集中在那个IT公司，至于这个学校里的老师，应该都是无关人员，可以放心合作。
“你给学生服药的事，我听他说过了，你很有胆识，是个人才。”我说。
“给学生们集体吃药是他的主意，我只是照做罢了。”他坦言。
我暗暗吃了一惊：“那他把罪责全推给你，对你确实不公平。”
事情跟察丹说的不太一样。不是下属私自喂学生药，而是他授意的？
若这人所言是真的，那岂不是说我这个丈夫也是个勇于控脑的人，而且做得更早，经验更丰富？天啊，我居然是在和这样一个老手斗法？
“说实话，我不赞同这种做法，所以我才一路调查，追到这里，想不到却在这儿能见到您，真是意外。”他说。
这话可别有深意，貌似单纯无害，实则暗藏机锋。
“我也在调查。”我看看巫师安雅的旧宅门，再看看他，给出一个含糊的解释。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他很想把我绑上他的战车。
“你知道他是从哪里买药的？”我试探着问。
“当然，我买药的单子就是他给写的。”他说。
我听了又是一惊。
察丹，他居然都可以写单子了，和巫师安雅一个级别！

察丹这位背锅的下属带路，把我带到了买药点——和我上次买药的地点一样，是同一家店面。但是我们没有任何收获，没能拿到任何药物或信息，因为没有单子。正当我们一筹莫展，无奈地离开那店原路返回的时候，迎面忽然冲来了几辆喧闹的警车，只见它们停在店门口，从车上跳下许多警察，封锁了周围。最后下来的是两名警察，把一个明显是嫌疑犯的人押在中间，一起走进了店里——那个嫌疑犯，    赫然竟是巫师安雅！
我差点儿叫了出来。
然后我警觉地收声，和那个自称察丹下属的人交换个眼色，便分开，各自返回了。
我们没有更多交流，但我却有许多疑惑。比如，利他林这类药物很常见，在正规药店就可以买到，为何还要特意跑到黑市这里买？难道说，察丹安排他来买的不是利他林，或者，不仅是利他林？那个察丹，到底在搞什么鬼？
然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这些万一暴露了怎么办？
它们可都是非法的！包括我的买药在内——当初我被仇恨蒙住了眼，竟然没意识到自己在犯罪。法律上写得很清楚，控脑是政府才有的权力，民众使用控脑药物是要坐牢的！

我还是没能逃脱警察的追捕，第二天，他们把我堵在了家门口，然后带到了警局，在那里，我见到了察丹，被捕原因和我一样：非法使用控脑药物。
我和察丹四目相视，发现彼此的眼神都很复杂：震惊，愤怒，然后是浓重的困惑。
“为什么？”我和他同时脱口而出。
然后我们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相互对视许久，不说话。
“你先说。”他又一次遵循了女士优先的原则。
“不，应该你先说。”我本能地反对。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他疲惫地摆摆手，“说出你的疑问，我来回答。”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当然不会客气：“为什么骗我？”
“骗你什么？”他一脸无辜。
“还在装！”我气急，“我问你，你和公司的那些员工是怎么回事？”
他一愣。
“这就是你所谓的‘永远只属于安吉拉一个人’？”我冷笑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原来我一直在和许多陌生人分享自己丈夫的关爱……你如果是那种爱意泛滥成灾的人，为什么还要选择和我结婚？还信誓旦旦地说今生只爱我一人！”我睁开眼，对他怒目而视，“你明知道我有情感洁癖，我小心眼，嫉妒成性！”
他慌了：“安吉拉，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你是真心的，真的……”
我摇着头，泪流满面。
“我的性取向没问题，那些员工都是被药物控制了！”他忍不住大叫，“是我下的药！”
我吃了一惊，愣住了。
羁押室都有监听设备，他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已经被警方听到，等于是不打自招，主动认了罪，便凄然一笑：“你知道的，IT公司一向男性员工为主，很不好带，也很容易内斗，为了凝聚人心，我便对他们使用大剂量的‘亲人荷尔蒙’，让他们相互信任，相互亲近，齐心协力，所以公司才会那么团结上进，效益才会那么好……当然，这药物也有副作用，它会让员工跨越性别障碍，相互爱慕，让他们都爱慕我，看起来就像是性取向异常一样……这是我管理公司的绝招……是的，我是个控脑者！”他坦白了一切。
“你……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我方寸大乱，很想训斥他“药物控脑可是非法的！”但我想到了自己的行为，没能说出口，转而摇摇头，无力地问道：“对那么多人用，你就不怕出现什么副作用吗？只要出现一两例就够你受的。”
原来，他一直都是爱我的，是我误会了他。
我心里好难受。
他打造那个“亲人公司”全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
我却害了他——我给他用的药，和他在公司用的药，药效正好相互抵消。
“你没必要冒那么做……”我痛苦地摇摇头。
“低剂量的话是安全的……”他辩解，“如果不是后来出现耐药性，我就不用增加药量，也就不会暴露了……就是暴露了也不要紧，因为找不到指向我的直接证据……可偏偏我兼职校长时的那个下属叛变了，揭发了我，我一下子成了嫌疑犯，而警方抽检我的血液又偏偏发现了控脑药物‘坠入爱河’……事情全都赶到一块儿去了，真倒霉！”
我心里一痛，讷讷道：“对不起……我其实只是想得到你的心。”
但这话声音很小，我没敢让他或者监控听到。我知道他的心在哪儿，他肯定不会给我，眼下他多半是被警方灌下了自白剂，所以才这么坦诚。
药，就是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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